塔都斯想见识见识轮胎的生产,便向村民打听出轮胎厂的位置,喊着鲁格曼同路。
人生首次拜访乡下,塔都斯藏不住好奇劲,看什么都新奇。可他谷物认不全,蔬菜分不清,瓜种叫不对,所幸公鸡母鸡还辨别得出来,不至于给鲁格曼和村民们看笑话。
路过一片瓜田时,塔都斯看到一位肚皮带疤的老农在啃瓜乘凉,便想买一块儿尝尝鲜。听说他俩是来参观轮胎厂的,老农索性送了他俩一瓤瓜,只求他俩跟轮胎厂的鳖孙说说,别把垃圾往田里倾了。
听情形,要是轮胎厂的人再乱丢垃圾,他的瓜都要被熏窜味,卖不出去了。
塔都斯拍着胸膛跟老人打包票,领着鲁格曼直奔轮胎厂。看到厂牌,塔都斯惊呆了,这哪里是工厂,分明是泥巴糊出的小作坊!没有砖头跟水泥,轮胎厂的厂房是用泥浆裹麦麸,糊层塑料布搭出来的!才到门口,那种侵犯天灵盖的恶臭就让塔都斯头晕。还好鲁格曼早早备下面罩,和门卫说过一声,带着塔都斯入内参观。
地面上,墙壁上,都黏满了肉眼可见的橡胶屑。不时有人用铲子收集橡胶屑,扬得空气里尘土漫卷。而且厂房里的温度很高,工人们多穿短袖、打赤膊,尽数汗流浃背。而生成高温的元凶,是几台用来修复轮胎的机器。一些工人在修补破损的轮胎,用稠密的黏液把橡胶皮往补好的轮胎上粘,之后放入那种机器内,提高温度加热轮胎,给参观者以几分烤全羊的既视感。
厂房里还设有广播,放送麦格达的民谣,清闲欢快,与汗水打湿的泥土地迥然相异。见有人来访,工人们只瞧一眼便继续工作,修轮胎的继续修轮胎,切橡胶的继续切橡胶,铲废料的继续铲废料。
情况如此,塔都斯再想替老农问问垃圾倾倒的问题,此时也说不出口了。因为这些工人压根就没做防护措施,连口罩都不戴就在粉尘弥漫的厂房里干活。
他们连自己的健康都不在意了,还有闲工夫操心自然环境的问题吗?
塔都斯走到一位修补轮胎的大叔身后,看他用小铲刀给修补后的轮胎刻胎纹,听他哼歌唱曲,好不欢愉:
“哦~哦~姑娘姑娘我想你,我努力赚钱来养你,你却嫌我不陪你;我与你居家养孩子,你又嫌我莫养你,我哪有吃白饭的福气!
哎呀,我的姑娘噫,我拿情调换力气,莫法养你又陪你,日子久了你嫌我莫趣,总想着偷人寻刺激。
谁能谁能兜着你?帝皇来了也看不住你。你啊呀,姑娘呀,你怨世上多骗子,你恨偷心的汉子,可你有莫想过呦,咋就骗人的汉子他留得住你?”
塔都斯可算知道坎沙哼的鬼嚎叫是跟谁学的了。再听下去,他怕耳蜗得返厂重修,便赶忙拍拍大叔的肩膀,用疑问阻止大叔唱民谣:
“大哥啊,这轮胎修了还耐用么?”
被打搅到的大叔很不高兴,头也不回地说:
“莫见过修车的?我跟你说,城里跑的多少车用的都二手货,修了不知几回喽,出过事么?”
“不是,大哥,这车胎都裂了…”
“从里头补啊,缝完贴皮么,一烧就得行。”
“那外头咋补?粘得牢靠吗?”
“硫化哇,简单的。我说兄弟,你莫上过学么?那教化学的师傅不跟你们说咯?硫化剂一抹,高温一压,轮胎就完完整整的一个,门新!”
“不是,我知道,我是说质量…”
“莫问题啊,我修了十来年,莫人找我售后的。”
塔都斯打消了疑虑,对大叔竖起大拇指:
“哦,那确实可以啊!”
鲁格曼走上前,问大叔修一个轮胎能赚多少钱,大叔哼着歌,说六十到一百二迪欧,可挣钱了,劝他俩也学学这门手艺,保准不愁吃喝。
塔都斯回过身,怔怔地望着打磨轮胎的大叔,只见他仍旧忘情工作,疯狂吸入橡胶粒,似乎有一副橡胶质的肺,才对橡胶没有排斥反应。塔都斯注视着他忙活一个小时,才修好一只货车轮胎,从管账的人手里要来八十迪欧零钱,跟拾到宝贝似地把钱塞进裤腰带,继续补下一个轮胎。
他忙碌一天能挣到多少钱?去看一场索菲拉的演唱会,喝一杯特调的秋日黄昏要多少钱?塔都斯不敢比较,也不会比较,默默随鲁格曼离去,参观塑料回收厂和玻璃厂,期望那里的工作环境会有所改善。
痴人说梦。
无论是哪家工厂,招募的乡民和工人们都是不戴口罩,在塑料融化的废气里工作,在遍地玻璃渣的熔炉旁打赤足。他们收购的垃圾多是外国货,来自格威兰、瑟兰与博萨,有毒有害,回收困难。可他们把这些垃圾视为珍宝,重新融化塑型吹制,造出一件件精美的塑料或玻璃制品,没有怨言,亦没有悔恨…
晚间的归途中,塔都斯听不懂市长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,望着车窗外的残血,轻声细语:
“为什么呢?”
“因为那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真理,”陪他散了一天的鲁格曼如是回答,“市长在劝说大家入股拖拉机厂,有兴趣买一股吗?”
买,买买买…
来之前,塔都斯的姐姐和母亲就同他说过,目前格威兰人没心思搭理麦格达,讨好市政厅的人就是第一要务。总之,市长说什么他就买什么,市长拉人入股他就入股——
侍奉好官僚,方能打通财路啊。
回城后,塔都斯留了鲁格曼的电话,驱车回到那家酒吧,又叫了几杯秋日黄昏,醉醺醺地喊朋友出来聚聚:
“喂,埃尔罗!接电话了?来玩不,请你喝两盅…”
“不,不…”埃尔罗捂着隐隐作痛的胃部,专心留意聊天频道里的内容,等待女医生亚迪菈分享今天的医闹纠纷,“胃疼,胃疼啊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