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,再美好的景色在愁烦之人的眼中也会失色,山花翠树,烂漫云霞并不能平复他们心中的忧心与害怕。
晚膳丰盛,美酒醇香,只用了几口便撤下。肃宁背着手站在屋檐下,无声凝视皎皎明月。
白日的艳丽不知何时藏了起来,取而代之的是诡异苍凉的暮色。残阳如血,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红。一片红。洒满远山,大地、屋舍。山石变红,大地染红,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草木山花像蠕动的伤口,流淌的泉水像汩汩喷涌的鲜血……天边传来几声微弱的鸣叫,一只鸟在空中盘旋,奋力挣扎,最终还是悄然跌落进血污之中。
“真是一个残酷的世界。”宁朗走到他身边,偏头看他,“看着便觉得冷,难怪小安不喜欢黄昏。”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,像一碗汤药,炙热、漆黑、苦涩。繁华绮丽的天色,像一张巨网撒下来,藏着鬼魅,藏着魍魉,不可告人,可怕而迅捷。
肃宁惆怅着,也不看他,只是嗫嚅道,“每次都是这样,刚好一些,便又要遭难。”
宁朗道,“幸好有你。”若无摄政王权势,能广招天下名医;若无摄政王财富,散出无尽金银,小安又如何能撑到今日。“既然之前次次难过都能过,这次又何足为惧。”如今,他只能安慰他。让他宽心,让他放心,也让他相信小安。小安舍不得他,舍不得孩子们,舍不得她忍耐多年才得来的安宁生活。
青儿从外间走来,走上台阶,宁朗看向他,他缓缓摇头。“跟着姐姐,伺候姐姐的人一一均查过了,无恙。”
均是伺候多年的人,他不愿怀疑她们。可若不是她们做了手脚,谁又能接触到宁安的手札,在不知不觉间,换上几张浸透毒药的纸?
回溯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,他的小妻子的要求从来都不高。她所求从来都是安宁的生活,不必战战兢兢、提心吊胆;不必瞻前顾后、瞧人脸色;不必被人轻视驱使、一忍再忍;不必担心突然从天上掉入痛苦的泥潭。她要夫妻恩爱、一心一意;她要孩子康健聪慧、平安顺遂。
这点要求难道过份吗?
然而就这么个不算高远的要求,至今都没有实现。
她曾经依赖家人,可祖母的陡然离世、箫姨娘的虐待、祖父父亲的不管不顾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命运无常;她曾经想依赖自己,可自己却让她忍,丝毫不顾她的害怕心慌,将她一个人囚于一个小小院落,任由她叫天不应、叫地不灵……是他让她受了无尽折磨,是他贪婪狠毒,想要普天之下,生杀皆由我予夺,将她拖入自己的贪婪之中,让她受了这些无妄之灾。
贪婪的何止是他。
他的父亲贪婪,一心要将天下变成自家的东西;夏侯老将军贪婪,明知姨娘会欺凌他的小孙女,却装作不知,只为借由孙女让他心疼,也借由孙女警告他胁迫他,稳固了他夏侯一门的兵权;夏侯宁朗、宁嘉、宁骁、宁晖,元杞冉又何尝不贪婪。他们总有自己的理由,总有自己的道理,总能为自己辩驳。
他争夺多利,要掌控天下,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还是为了让妻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?
宁朗对儿女不管不顾,是时机不对还是想要借由这一双子女收拢了元杞冉手中的兵权人脉?
元杞冉偏向燕家姐妹,是为还恩还是发现她生出的孩子越发有自己的心思不与自己亲近?
不知不觉间,夕阳已坠进黑暗,惨淡幽光照入,透过萧瑟树影,在黢黑的庭院投射出一个个灰白的斑点,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。凉风吹来,云雾渺渺,树影婆娑,枝桠沙沙作响,一只只眼睛也在眨着,在台阶上、屋檐下、窗棂上游走,不停变幻,若即若离,如嗔如怒,如嘲弄,如鄙夷,如窥伺,如恫吓,毛骨悚然。
“你所在之路,便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若不能获得生杀皆由你予夺的至高之位,迟早会走向深渊。你要小安与孩子们绝对的安全,绝对的安宁,绝对的无忧无虑,便只能搏杀,只能不择手段。”宁朗将手放在他的肩上,“进去吧,小安该醒了,醒来看到你,她才会安心。”
“爹爹。”禾苗正趴在桌子上看宁安的手札,见他进来,忙跑过去,一边一个挽住了他的手臂。想想虽还小,但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,自宁安病了以来,她也一直不舒服,夜间总被惊醒,反反复复高热。
肃宁摸了摸儿子,又摸了摸女儿,“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