沟里,是黄有成脚下这片土地的名字。

只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一条河沟,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便有了一个如此草率的名字。

黄有成在这里出生,长大,结婚,到老了都没有孩子。

他小时候觉得,这座村子很大,和天空一样大,从村头跑到村尾,他要跑上很久很久。

直到青年时有幸进了城,他才惊觉村子是那般渺小,骑着从城里买的第一辆自行车,他得意地敲着挂在车把上的银铃,可清脆的声音还没有散去,他便从村口骑到了村尾。

再到如今……黄有成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坐井观天的年纪。

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,万家灯火静静匍匐在照耀不到他的角落,亮白的光死寂而阴冷,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水的中年人背后发凉,却还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前方的黑暗冲去。

背在身上的锄头随着力量的流逝越来越沉,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。

那时,眼前的道路还是亮堂的,脚下铺满了雪,湿滑泥泞,他背着一个重度高烧的孩子,身后紧紧缀着一个老人,沿着这条路,跑向村里唯一的诊所。

现在,那家诊所早就已经不在了。

被酒精不停翻搅的肚腹泛出了恶心的刺痛,扰乱了黄有成的思绪,拉扯住他的脚步,可他却是丝毫不敢停下。

他怕自己稍一犹豫,秀妹就像老牛一样,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
早知道就听秀妹的,不喝酒就好了……

以后再也不喝酒了。

心里想着,从心底滋生而出的悔意漫上了他的舌尖,苦涩而沉重,让他的左脚一时使不上力气,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,差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。

黄有成突然想到了妻子的那条瘸腿。

那条腿是她在很小的时候便落下的病根,一直没治,陪着她嫁给了黄有成,当事人不在意,反倒成了这个男人心里三十多年都抹不去的一道疤。

轰———

一道如烈阳般火红的弧光骤然爆发,如势不可挡的洪水般淹没了黄有成眼前的一切。

不知因何而产生的爆炸从不远处的住房内奔涌而出,滚烫的火星溅落到黄有成的鞋尖上,他愕然抬头,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只余下了火焰明亮的倒影。

可随后,那大片凶猛的火焰却是在他的注视下快速向内收敛,越来越小,直到浓缩成一簇指节大小的火苗,才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中滚落,流入了一片黑暗之中。

那是一个装了煤的炉子。

“够了!你就挣了那么点儿破钱,城里医院贵的要死,治什么治!”

满是埋怨的吼声震碎了荒凉刺骨的夜,独属于记忆的暖橘色攀上了黄有成的视线。

尚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狼狈的中年人用力甩掉手中的炉钩,转头指向坐在床头的女人,用不逊色于对方的音调大吼道:“老子自己挣的钱爱用在哪就用在哪,要不是你这条破腿,这钱我还花不出去呢!”

“你都说这是条破腿了,那还治了干什么!”

上了年纪的女人扔掉手中的毛线,拍着自己压在棉裤里的右腿,大喊道:“现在田荒了,家里两个人一头牛都得靠你来养活,花那个冤枉钱是觉得自己挣多了?”

“臭婆娘,你……”

“你再骂!”

女人愤怒的呵斥让黄有成别过脸去,过了良久,他深吸了一大口气,才压下从心头升起的怒火,哑着嗓子说道:“……你再怎么说也晚了,钱我给大龙了,他在城里有关系,到时候打点一下,给你找一个好点的医院。”

“你花你的钱吧,我不去。” 不成想,女人却是颇为烦气地用力摆了摆手,一口回绝了他的话。

黄有成看女人这般态度,怒火再一次攀上了高峰,可他却是没有再大声吼叫,而是重重坐到了女人的腿边,指着她的右腿说道:“你不去谁去?我就是给你找的医生。”

“我去那里干嘛?瘸着个腿,丢你的人?”女人闷闷不乐地问道。

说完,她拿起毛线,想要继续手中没做完的活计,可黄有成却是直接上手夺过了对方手里的针线,愤怒地说道:“丢什么人?你是我媳妇,谁敢说你?”

“我不去,你别想了。”

女人白了自己的丈夫一眼,随后抱起双臂,将自己靠在身后的被褥上,神色晦暗不明地说道:“明天你去找大龙,赶紧把钱要回来,我这身子骨,怕是用不起那么贵的医生了。”

“说什么胡话!”

黄有成不乐意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,说道:“你今天怎么了,神神叨叨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