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们大笑起来,不知是笑她识时务呢还是笑她傻人说着傻话。
哑嫲婆也有不糊涂的时候,不糊涂的时候她能说得一清二楚:
“我是八二年生的,四十二岁了。”
人们仍然不放过她,讥笑地说:
“可是,你看起来比阿琴婆还要老呢。”
哑嫲婆低下头,心里很难过,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老,如果不生病,她不该是这样的。有很多年了,她没有正面面对过镜子,镜子里的人像个陌路上走过去的人,她只是余光扫过却不敢抬头去打一声招呼。
她的头发早已灰白了一大片,一齐拢到后脑披散着,前面露出看着还略微光洁的脑门,眼睑和脸颊一同松垂下去,像不发酵的死面片。脸皮垂到嘴角两边各自摞成一条深沟,看起来像个会活动下巴发出“咔哒”声的木偶。
不知道捡着谁的衣服穿,总不合身。她的身材臃肿肥胖,穿着领口松垮的长恤衫总是包住屁股,外面常年披着一件起了小球团的开襟线织衫,比恤衫短,整个人看上去很不服帖、不清爽,人们笑她两截半,差一灶火。
哑嫲婆怕冷,即便酷热的夏天也不离这件早已磨薄的灰色线织衫。她使劲地扯着前襟和袖子,以抱臂的姿势紧紧地裹住自己,恨不得连头也缩进线织衫里。
她每天都会走出家门,独自从牛屎陂的北边闲逛到南边,沿着圳沟边约一车宽的水泥路一直走,有时呆呆地站立着一言不发,有时指着河流或者树木大声说着什么,有时痛哭,有时大笑,有时清醒,有时糊涂,没有规律。
两个刚放学的小学生一前一后绕道走上另外一条田埂小路,跨过一棵又一棵的毛豆秧子,不时地转过头看看哑嫲婆。
这几年生育率极速下滑,许多年轻人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生孩子。好不容易催婚催生得来的孩子,家里自然宝贝得很。家里的大人警告孩子说:
“看见哑嫲婆别凑过去,她精神不正常的,万一发疯把你们给祸害了。”
小学生并不着急回家,他们绕着田埂小路走到圳沟小桥,又回到水泥路上,但和自言自语的哑嫲婆距离得远远的,很安全。
太阳快要落下山,飞鸟在空中盘旋几圈仍然不舍得还巢去,树上的蝉高亢的喊了一天预备鸣金收兵。
他们跳下水泥路,去折河沿的野箬竹,去掉宽阔的叶子,露出笔直韧劲的抽条。两个人学着武侠剧里的大侠的笑声和语气,摇头晃脑地说:
“好剑!好剑!”
他们有模有样地挥舞起动作,互相过招,玩得不亦乐乎,偶尔才停下来偷看远处的哑嫲婆,此时的她已经不在水泥路面上了,她和他们一样跳到河沿上,正弓着身子认真地拆解着地上的什么东西。
这条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南边的裤子山脚下,那里隐隐约约地走来一个人,是个顶着头黄发的瘦高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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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戴眼镜的小学生最先惊呼:
“是奥泡子!”
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学生眯着眼看了许久,疑惑地问:
“他来我们这里干嘛?”
“快走吧,他可是不好惹的人。”
他们立即扔掉手中的武器,慌不择路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