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再见!别忘了你说的啊!我要是考砸了,就回来找你学摊饼!学费打折、打折啊!”
目送餐车远去后,坎沙揉着肚皮,又打了两个饱嗝,一顶腰,一展背,背着那沉重的书包,走回该是无人的家里了。
路过工地的时候,他猛地拍拍头,铆足力气,向围墙上一跃,攀着墙沿翻了进去。
漆黑的工地里,风很旺。停工的机械是静悄悄的,钢筋水泥和砖头是嘎吱吱的,遮阳的塑料布是凄厉嚎叫的。
巴迈·达西欧是很慷慨的雇主,不仅工资丰厚,还不叫工人们傍晚加工。坎沙曾经想过,他是不是怕附近的居民投诉,可转念一思索,这附近哪来的居民楼?对面的商业广场又没人常住,等到半夜,继续赶工,不好吗?
也许,慷慨是最合理的解答。有时候,坎沙真想拍拍塔都斯的肩膀,叫他多给巴迈·达西欧一些尊敬——不管怎么看,除了有愧于男女关系以外,塔都斯的父亲,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家长。
当然,今夜,坎沙翻进工地,可不是为了对着半成型的楼房抒发感想——他是要来赴约的,他是要来告诉那个男孩,他好好把书读完了。
熟悉的砖堆虽然搬走了,记忆里的方位仍然不变。他踩过沙土,坐上压在遮阳布下的螺纹钢,轻轻拍了拍这些结实的金属条,吹了几声口哨…是读小学的时候,父亲教他的口哨,像布谷鸟歌唱的口哨。
不多时,那个总爱沉默的男孩坐在了他的身旁。他笑了笑,解下了书包,找出那本揭秘圣堂往事的科普书,交到了男孩的手上:“来了啊?我读完了,你拿去看吧。”
“不用,我看过了。”
“看过了?”他是吐了吐舌头,连连咂嘴,“你这家伙,鬼灵精啊?每次我去买书,你是不是都跟着?嗯?你是不是问了店老板,我买了哪些书,好追上我的进度,赶在我前面读完啊?”
但男孩的回应,是答非所问的弯弯绕:“读后感呢?心得呢?读完书,有哪些感受,有哪些忘不了的段落和章节呢?”
漆黑的工地里,他也不甚着急,反而面朝月光,笑如春天来到:“你小子,生来是当老师的料啊——小小年纪,还学着那些老拖沓,催着别人讲读后感?怎么,长大了想当老师?想教语言文学?”
笑归笑,该讲的,他还是在讲。不过,他讲述的并非书里的内容,而是小学和初中的记忆。
读小学的快乐,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。小学的课程不难,加减乘除,语法体育,没有一项是他考不出好成绩的。在小学里,在班级里,只要成绩说得过去,课随便上,书随便读,老师不管,校长不抓。他的小学,没有课外书,因为老师说过,只要不是没有营养的垃圾期刊,欢迎学生们带入课堂,在闲暇时阅览。
那时候,他还屁颠屁颠地去过办公室,努力地请教文学课的老师,好读懂尚不识记的单词、哦,还有格威兰、瑟兰的舶来词汇。
什么叫精灵、什么叫雾纱、什么叫灰都、什么叫王庭…他的问题很多,他的好奇不断,他想问、想理解、想学习。
这是好学吗?
小学的老师告诉过他,说是的、是的,孩子——是的。学习不局限于课本的教条,还有书籍里的思想与文化。只要他们学会甄别,不要被那些有失偏颇的言论诓骗,莫说是故事书,就是漫画册,他们也可以去看。
“你说啊,老师这个职业,是不是容易精神分裂?”言至于此,坎沙一扶额,一嘲笑,当着男孩的面,说出了在塔都斯跟前也没讲过的心里话,“读到初中了,老师就不准看漫画了,说影响注意力,于学习无用,戒了最好;考进高中了,老师连小说也不准读了,说学习之外的娱乐,不是我们有资格去享受的——也就是说,但凡读课外书,管他读的是名着还是杂志,都不算学习。为什么,读的学校越高级,学的知识越复杂,老师们的说法,就越来越前后矛盾了?你说,为什么呢?”
男孩盯着月色下的沙粒,对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河沙,茫茫然地说:
“我不知道。”
不知道,那就别再想。坎沙把书塞回包里,留着男孩在月光下沉默,昂首阔步地走向围墙,翻回了无人的街道。这时候,他才听到,工地的临时宿舍里,鼾声是鸣如雷雨。
白天,他们卖力干活;晚上,他们睡得安心。如果说付出必有回报、劳动必有收获,那么香甜的梦境,算是餐前的甜品吧?
等坎沙爬起住宅楼的阶梯,熟悉的争吵便替代了用沉沉的脚步,帮他唤醒了楼道的感应灯。是他楼下的那户人家,深夜十点了,这户人又在吵架。要是搁在半年前,他定要骂一句“没脸皮的蛙嘴公婆”。
不过今天,他是往墙边一靠,耐心听听这家人的矛盾进展到了哪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