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主的讲述,不仅让两位旅行者沉静无声,还令那捆成一团的疯汉放弃了反抗,呆滞地躺在地上,隔着那团硬面包,咕哝出模糊的音调。
“现在,他…就靠着街坊的照顾,还有圣堂的布施,维持生活了…”故事将终,店主的视线落在这发疯的可怜人身上,看不清其间有多少驳杂,“帝皇庇佑,疯了好,疯了也好,疯了,就不会心疼、不会困扰,也没人有工夫来害他了…”
不觉间,赛尔把手捏在身后,往可怜人的方向探着身子,禁不住想问店主,为什么凶残的迫害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,又怂巴巴地缩了回来,缄口不言。
傻得可爱的问题,又何须多嘴,揭别人的伤疤呢?在温亚德,他不是都看到了班布先生是怎样动手,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,把那些绅士、高官、富豪、精英打回原形,悉数捏成与灵魂般配的丑陋模样?格威兰尚且如此,更遑论被那些蛇头视为“货源地”的共治区?
可他看着店主,看着格林小姐,还是有些想不明白——为什么同样是逞邪为恶,在温亚德的时候,这种不加掩饰的犯罪是少之又少,而到了珀伽后,各种道德败坏的行径,反是明目张胆地发生在阳光下。而珀伽的新闻、报纸和人们,说起这种事,却像在家里的时候,每逢茶余饭后,叔叔阿姨和母亲谈村里的琐事、讲果园的打理,那样…习以为常?
共治区的人,似乎是把这些骇人听闻的丑事,当作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,没有厌恶、甚少悲伤,只要霉运不是砸在自己身上,就无所谓命运的侮辱、嘲笑,该吃吃、该喝喝,该搞事的搞事,该忙活的忙活…不还手,不相帮,不抵抗,连敢于讥讽、勇于讲真话的记者都不存在,连电视里的新闻都满是欢喜,把他人的苦难和丑闻,当成解闷的笑话。
可怎么看,他们都没有格林小姐那种自认无误的自信,他们是知错的、他们是明白不好的,但他们又乐在其中,偏激又无奈…
少年不明白,当人生在一个无法改变,又不能摆脱的地方,率先想到的,并不是团结一致,去勠力同心、去拼命反抗,而是当一只鸵鸟,把脑袋埋在沙里,放任危险生根发芽,祈祷厄运多缠在别人身上,别盯着自己不放。
终是清醒地麻木了。
“圣堂的布施?慷慨解囊的圣职者,可不多见呀,”说着意味深长的话,格林小姐走向躺在墙角的可怜人,半跪着与之对视,用眸里的墨绿,让疯汉迸发憎恶的恐惧,让他扭动被束缚的身体,让他嘟囔含糊的话语,“你呢,为什么这样照顾他?是悲天悯人的好心?还是自责不安的良心?”
本想拉开她,让她放过可怜人的店主怔在原地,磕巴地说:“小姐,你…”
“你是他的同事?他的朋友,还是他的亲戚?”说着,格林小姐站起身,把店主晾在疯汉的眼前,她自己则退到了少年身旁去,“呀,莫非是学生的家长?可别告诉我们,你是他的学生哦?”
便利店内,霎时鸦雀无声。沉闷的空气,在疯汉扑腾出的异响里,愈发的枯燥,枯燥到热、热到想走、想扇风,可等店主抬起手,却是抹向了额头,擦走正在滚落的汗珠。
沉默是最好的答案。
面对这显而易见的尴尬,少年把手伸进了衣袋,摸向鼓鼓的钱夹,可格林小姐转向了店门,背对着他,下了通牒:“该走了,文德尔。”
走在街头的少年,仰望着灰蒙蒙的天,看着被煤灰风沙熏染的高楼,瞧着匆匆赶路的行人,盯着夹满黑泥的地砖,猛地停住脚,不想再跟着格林小姐散步了。
“嗯?文德尔,伤心了?生气了?”格林小姐拨开挂在眉前的金丝,靠在护栏上,侧着身对他笑,“就那么想施舍善意?去吧,我不会拦着你的。”
少年如释重负,正欲转身,又在温柔的冷言冷语里站定了腿,低着头,不敢回嘴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,老实地听大人教训、听格林小姐的教训:
“对未曾哀求你帮助的人送去金钱,是羞辱的善意。文德尔,他没有求你,他有人照顾,他饿不死,他能活,他疯了,他分辨不了外人的眼光,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他,不需要你可怜。记住,不要轻易地可怜别人,人是有尊严的,哪怕是疯了的人。你的可怜,救不了他的命,也复不了他的仇。就是把你的钱都交给他,又能怎么样?帮他改善伙食,换身新衣裳吗?他能尝得懂甜咸,分得清好坏吗?不能。到最后,得到满足的,只有你的怜悯心啊。他呢?被陌生的人可怜、被不相识的人施舍…假如他尚有理智,定然推开你的手,叫你拿开那些臭钱,切莫折辱为人师者的尊严。”
可少年咬着唇,头是低着,眼睛却向上瞟,那意思,是还想回去,给那人一些物质上的援助。
“嗯,文德尔,真是倔犟呢,”格林小姐不仅笑是真意难寻,更是用笑容间的一句句言语,让少年手足无措、把头越埋越低,“是不是想问我,身为格威兰人的我,可曾因为同胞加害了他的女儿,滋生了难以弥补的歉意?抱歉,并没有。文德尔啊,我的确是格威兰人,是和害了他女儿的士兵一样,来自格威兰的‘白皮鬼’,可其他格威兰人犯的错,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能有什么关系?谁犯的错,谁去承担,肤色又怎么样?同胞又怎么样?有相近的肤色,有相同的种族,生在同一个国家,就要为了这个国家里其他人的错,去忏悔、去赎罪?真要那样算,共治区的中洲人,倒应该为了帝国的特罗伦人所制造的罪孽,去当任人宰割的绵羊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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