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过市政厅的时候,坎沙看到,好些穿着黑、灰、蓝工装和布鞋的人坐在高举的旗帜和横幅下。与夜间不同,中午的太阳赏脸,把那黑色布料上的白字照得发亮,让过路的人都瞧得明白,明白这群人是又来给市政厅的人施压,好快些讨到欠薪了。
假如坎沙没记错,这帮人在这里坐了快有两个月了。如今看来,他们的诉求还没得到回应,那横幅上写的九个月的薪水,怕是要不回来了吧?
快要从市政厅的门前离开时,坎沙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。
笑,他当然是该笑的。
坎沙记得,上小学的那些年,班里的坏孩子总爱欺负那些内向又成绩中流的同学,班上的老师呢,是不论对错,把受欺负的人和欺负人的家伙都拉到办公室批评,到最后,好孩子要忍着哭认错,而坏孩子?他们是死皮赖脸,只需要装一副知错的模样,下次接着惹事就行。到最后,受欺负的人都明白,给老师告状是没用的,要么找家长求助,要么和同样挨整的人团结互助,叫那些天生的小流氓不好再下手。
孩子们都明白的道理,这些大人为什么不懂?坐在这里有什么用?市政厅的那些人,比当年的老师更坏、更狡猾,他们只会在办公室吹着空调,看都不看这群在工厂拧螺丝的人一眼,打着两不袒护的旗号,说着两不得罪的话,干着偏帮有钱人的事情。
不过,让坎沙发笑的不是大人的蠢和坏,而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老师、教会了小学的孩子们硬道理的老师。
那位老师是个面相刻板的中年人,在四年级才来任职,只教历史文化课,手臂很粗,腰很壮,只看着,就吓得孩子们不敢说话。有次,有个受欺负的孩子跑去找他告状,他先是在办公室单独问了问,而后,没有喊坏孩子过来,只是安慰好哭鼻子的孩子,悄摸摸地说了些什么,再帮那孩子擦干了眼泪而已。
回到教室,不再哭喊的孩子直直走向欺负他的家伙,在对方翘着腿笑话他时,猛地抓起桌子上的保温瓶,砸瘪了那得意到外翻的鼻子,更不理会旁人的劝阻,死死抱上去,将那人的耳朵生生咬掉,把几位女同学都吓晕了。
直到警察和家长来,那孩子都是默默无语,只是盯着颤栗的坏孩子,笑得如胜利者般欢喜。最后,学校是认了栽,赔了一笔医疗费,帮那个被吓破胆的坏孩子转了学,才算是息事宁人。打那以后,校方是督促全体老师,务必严肃处理校内欺凌的问题,再敢置之不理的,就卷铺盖走人。
同学们都说,那个敢反抗的孩子是英雄,是勇士,只有坎沙觉得事有蹊跷。因为他记性不错,他记得那孩子的父母在外务工,寄住在亲戚家里,胆子小,很内向,没人跟他玩、也没人帮他。每次被欺负,他都是哭鼻子忍着,最多告告老师,从不敢还手,为什么,在和新老师聊了几句后,就发了疯似的,有种去咬掉别人的耳朵?
某一天,坎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等到放学,与这内向的孩子同行,说是请他吃饭,把他高兴得受宠若惊。吃完,坎沙也不绕圈子,就问他一件事——那天在办公室,新来的历史老师对他讲了那些咒语,给了他打翻那个混球坏种的能力?
那孩子犹犹豫豫了半天,才小声告诉坎沙事情的真相。那次,新老师坦率地承认,他拿班里的坏学生没办法,如果他敢动手教训学生,不论学生是好是坏、不论学生是对是错,不要脸的家长、蠢猪一样的校方,以及和稀泥的警察都会刁难他,叫他吃不了兜着走,到时候,更没有人会帮学生主持公道。老师告诉孩子,若要反抗欺凌,要做的,就是比那些坏孩子更凶狠、更恶毒。
那些坏学生,尽是欺软怕硬的怂蛋,若他们抽你的耳光,你就咬掉他们的耳朵;若他们抡你拳头,你就咬断他们的指头;若他们拿文具盒当武器,你就拿钢笔和圆规捅他们的眼睛。不要怕疼,不要怕伤,不要怕被教训,只要你够狠够疯,去咬他们、啃他们,把他们往死里整,从今以后,绝没有人敢欺负你。
那孩子的结束语,坎沙更是记忆犹新——老师说,在北共治区,没人能帮得到你。帝皇不行,使者不行,你的父母亲人统统不行,能拯救你的,唯有你自己。
“我祈祷,我尊敬,我崇拜,我热爱祢…”想到此处,坎沙学着某些工人的动作,情不自禁地摆出祷告的手势,走在冬日的刀风之内,笑得开怀,“爱祢歌功颂德的狗屁…什么他妈的帝皇,照样救不了你。”
他的嗓门很高,即使隔了几十米,静坐示威的工人们照样能听得清。有些低头祈祷的人不乐意了,想站起身喊他回来,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、哦,是辩辩经。可是领头的老工人,叫所有人安静坐着,别去理会那不敬帝皇的少年蛋子:
“行了,诵念经文的快些继续,莫管那些不知轻重的娃娃,怎么,你们还想抓人家过来,当老师教训人家一顿?单词都背不全,教典都读不通顺,你们有那个本事吗?少耽误人家上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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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工人的训斥,让憋着火气的年轻人忍无可忍。识字的,把手里的圣典摔在地上;是文盲的,捶胸顿足,指着市政厅里的楼房嚷嚷。他们的意思,再直白不过——坐在冬天的街上,念这些东西,没有半点用途。不如推倒那铁栅栏,冲进去抓住那堆不理事的文书官员,叫这群人快些下个命令,让警察去把他们的钱要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