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一直走到最里面,陈桉和黄毛说了两句,宽阔的肩背挡住黄毛,应倪看不见他的表情。也因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随后,陈桉朝她走过来,回头看了眼黄毛,说:“他——”
应倪急不可耐地打断,“我不想听。”
陈桉站在她跟前,阴影盖下来,视线里比旁处要暗,“我才说一个字,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。”
还能是什么,不就是重搬民警那套,说黄毛家穷困潦倒,生活不易,一家子的可怜人。
他白手起家,感同身受。可跟她又有什么关系?应倪从鼻腔里呵出一声。
“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”
她说着站了起来,但还未立稳,就又被按了回去。
应倪爆炸了,气地重新跳起来,但有陈桉强势地压着,屁股离不开板凳。只能用凉飕飕的眼神把他脸戳出几个无形的洞。
他跟没看见似的,俨然不在意,还好心地递过来一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矿泉水。
“嗓子干了,喝点水润润。”
“不干,不喝。”应倪不爽到了极点,“就问你能不能立案。”
陈桉拧开瓶盖递过来,“当然能。”
能?应倪以为自己听错了,同时手拍开:“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?”
陈桉重新将瓶盖拧上,“没什么。”
应倪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,估计说了我认识你们局长之类的云云,他不说,她也没再问。
这时候有人叫他们过去做笔录,应倪先去,高跟鞋踩得噔噔响。
陈桉拎着水瓶坐下。
确实也没说什么。
一直是民警在感慨黄毛的悲惨经历,希望他能心软,大事化小,不立案。见他不为所动后,又申明自己不是刻意包庇,那条街的摄像头坏了,光凭一面之词,立案审查不符合标准,浪费时间和精力,最终还是会做出不予立案的结果。
陈桉说:“旁边的超市和汽配店关着,路上行人多,不需要监控。”
民警的神色变得难堪,陈桉撩起自己的衣袖,手臂上一道七八厘米的划痕,渗出的血一大半干涸了,凝结在皮肤上,像铁锅的锈迹。
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,没想到面前这位看上去内敛好说话的男人,比那里面那女人还难搞。
没用多余的话语,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就直击要害。
未成年抢东西,和拿着刀伤人夺物,完全不是一个性质。
前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后者必须提起公诉。
民警只好陪笑道:“案肯定是要立的,就是……”视线随之落在陈桉手臂上。
陈桉垂下手,堆叠在胳膊肘的袖口随即抻直,洁白的一片遮掩住所有,“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。”
错了要负责,但程度可以斟酌。
听到他这样说,民警松了一大口气。立案就立案,黄毛刚满十六岁,只要没伤人,一切都好说。赔点钱,拘役一两个月,在公安机关执行,还能“照顾”一下。
只是没想到——
“什么?!一个包十三万?”说要帮忙赔偿的民警拍桌而起,嗓子因为受到惊吓而拔高。
应倪抱着手臂,早就料到了这一幕,幸灾乐祸地冷笑。
开空调是让当事人降火的,没想到是让自己冷静。
民警深吸了口调解室里的冷空气,但还是没能让自己降下温来,“有没有搞错?!”
应倪呵一声:“不然呢,当然是知道值钱才抢啊。”觑一眼黄毛:“你傻他不傻。”
民警沉默了一会儿,“只是皮蹭了,按照规定,不需要原价赔偿。”
“买个新的,旧的我给他。”应倪说。
民警:“你要考虑对面的经济承受能力,就算你要一百万,大家都同意了,给不起还不是没用。”
应倪低眼玩着手机,闲闲地道:“那就三万呗。”
“三万也太——”
“一分不少。”应倪强硬地打断他,并威胁:“不然我不签谅解书。”
和解没门,但看在钱的份上,她可以睁只眼闭着眼违心谅解。
虽说长得老,毕竟还是个黄毛小子。
民警沉重地长吁出口气,心一横,把桌子当板拍:“各退一步,两万,这钱我出!”
话音刚落,咚咚两声,有人敲门。
民警闷沉地喊了声进,应倪跟着看过去。门是被推开了,但门口空空如也,正纳闷之时,一道沧桑、饱含颤栗的男声从调节桌的底下传来。
“老李,不关你的事,这钱我们自己还,你帮我们家太多忙了。”
他看上去有四十岁,身高不足一米,两只手承撑着地,坐在一个破旧的装有两个轮子的木板上。双腿从根部开始就消失了,尽头拧成一团的疤痕让人头皮发麻。
应倪下意识往后缩,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陈桉,陈桉拍了拍她的肩膀,像是在安慰:“我们换个位置。”
应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,第一眼觉得吓人,多看两眼反而被别的情绪替代了。
于是摇了摇头。
似乎是想和她近距离说话,残疾男人费力地挪了过来。应倪看残疾男人需要低着头看,她把凳子往后挪,压低身体。
保持和对他对话在一条水平线上。
“对不起,没教育好我弟。”像是因为哽咽而停了半秒,男人询问道:“我现在没那么多钱,可不可以先打个欠条?”
应倪不开腔,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。
男人又说:“有警察见证,我肯定会还你的,只不过要慢一点,两年,两年之内一定还完。”
后来的调解应倪心不在焉。
她给陈桉说了个数字后就出去了。
派出所外的照明灯瓦数很高,在一片黑暗中吸引了很多蚊虫飞蛾,不知疲倦地围绕光线打转。她半椅在墙上抽烟,面朝月亮高挂的地方。
直到听到脚步声临近身后,才转过身。
陈桉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白纸,应倪取下嘴里的烟夹在指间,“嗯”声疑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