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八九章 罪己诏(中)

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259 字 2个月前

“这一手确实是神来之笔。”王寅点点头,叹口气道:“让我们后面的谋划,全都胎死腹中。”顶级的谋略高手,从来都是隐于九天之上,看势、借势、造势、利用大势所趋,来达到自己的目地。

比如这次,维护纲常、反对夺情就是大势,不需要外力帮助,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生出来。沈默正是想借势造势,狠狠打击一下皇帝的权威。为此他甚至做好了百官罢朝的准备,否则也不会对朱希孝说:‘不要叫我首辅’之类的话。只有形成不可调和的大矛盾、大冲突、大对立的局面,才有可能实现造成一种臣权和君权的对立,初步实现制衡的效果。
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在矛盾冲突还未到白热化的时候,一颗彗星打乱了他的计划,尤其是这张四维提出了《罪己诏》,一下子扭转了皇帝在道义上的被动……纵使文官集团再强大,君权仍然至高无上,除了打起维护纲常这面大旗,任何与皇帝的硬碰硬,都无法取得道义上的绝对优势,自然会以失败告终。

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,天资聪颖的万历肯定会成长的,在以后的日子里,几乎不可能再像这次这样犯浑,制衡君权的可能就太渺茫了。沈默岂能不心情低落?

“大人,您可要振作啊!”沈明臣道:“这一次我们虽然无法达到目的,但小皇帝想要亲政的打算是泡汤了。再坚持几年,让您的新政深入人心,到时候皇帝想扳都扳不回来了!”

“句章说的对,”王寅也颔首道:“而且最重要是,我们也没有失去道义。当初大人挽留张居正,已是天下称颂您的宰辅之器。现在又主动求退,更让天下人看到,您没有恋栈权位之心,这一点非常重要。上善若水,善利万物而不争,大人已经基本上做到了,这就是大道,反而能够持久。”

“也只能如此了……”沈默伸手搓搓脸,自嘲道:“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煎熬,不是我把皇帝逼疯,就是皇帝把我逼疯。”

“对了,关于这个《罪己诏》,”见他还是难以释怀,沈明臣岔开话题道:“怎么答复内阁?”

“原封不动的返还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在家待罪,若是再过问国务,岂不成了掩耳盗铃?”

“呵呵,这是高明之举。”王寅笑道:“让张四维尝尝,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乐子吧……”

“怎么讲?”沈明臣不解道。

“你十六岁的时候,能做到唾面自干么?”王寅挪揄道。

“当然不能,”沈明臣道:“要是我的师长骂我,那只能忍着了。要是旁的什么人,定要撸起袖子跟他干架!”

“这不就结了……”王寅两手一摊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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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一天,万历心里不那么堵了,便想看看张四维替他草拟的《罪己诏》,到底是个什么情况。他让人把黄绫题本拿来一看,登时就面红耳赤、胸闷气短,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。

其实最终的定稿,也没有尖刻到什么程度,不过是把话说得直白了些,少了那些文过饰非,但这样的程度批评,就让敏感多疑、自尊心强烈的青年天子受不了了。加上《罪己诏》除了对夺情事件进行了深刻反省之外,还借机把皇帝过去多年……小到上课不认真听讲,没事儿调戏宫女的糗事儿,都抖搂出来……张四维本是好意,这样进行全面反省,而不是就一件事进行检讨,说明我不是被大臣逼得,只是因为上天示警,所以才反思以往的所作所为。这样可以削弱大臣的胜利感,也保存皇帝的体面。

然而万历体会不到张四维的苦心,他只看到自己身为皇帝,却不得不将过去的一点点‘秽行’都公之于众,让全国的蕞尔小官、乃至贩夫走卒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一想到这个,万历就恨不能把那份《罪己诏》撕个粉碎,但撕了又有何用?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,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。而且还是以自己的名义发布,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。

但万历的心情可想而知,虽然婚期临近,他却整日里郁郁寡欢,甚至连大内都不回,整日在西苑流连。这片他祖父曾经长住的皇家园林,空了十余年,已经是处处破败、蓬草遍地了,然而皇帝却觉着十分符合自己的心境,便让人收拾出一处宫舍,每日里游山玩水,不见外人。

太监们怕他闷坏了,想着法子哄他开心,知道皇帝喜欢听戏,但往日在太后身边,被管束的厉害,一直没有过瘾。便从教坊司调来戏班子给皇帝解闷,起先演的是‘走单骑’、‘挑滑车’之类的武戏,这是万历小时候最爱看的,但现在他觉着闹,直接喊停撵下去。又换成了舒缓悦耳的《牡丹亭》,皇帝这才安静下来。

全身靠在躺椅上,听着窗外檀板曲笛毫无烟火气的演奏,还有那吴语坤伶婉转动听的歌喉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