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就是在延绥镇,在延州府,甚至是在长安城里,医院这都绝对是个新词儿,延绥镇倒是有医馆,相对于内陆来说,医生也不算少了——若是在南面,不论是东南还是西南,以延绥镇的人口规模,能有一个半农半医,曾经在州县名医手下学过几年的乡野大夫,那都已经是烧高香了。
大多数时候,这样的镇上,不过是生药铺的掌柜兼任大夫,给抓的全都是太平方子——反正绝不会吃死人的,稍微药性凶猛一些的方子,绝不会开,就怕吃出事情来,总是闹不清的麻烦。
像是话本之中,什么家有病人,要求医问药,因此带累了家计的事情,仔细看去,一定是发生在江南繁华之地,多年的名城之中,才有百姓人家也能找到医生的道理。
这时候大多乡镇百姓,生了病最多就是去找三姑六婆,讨个成方吃,又或者是烧点符水来喝,若是能遇到游方郎中,不管能不能治好,已经是运气的表现了。
延绥镇有两个军医,也有惠民药局,在延州府还有地方医学,这已经算是此地为九边征战之地,为了将士的需要,额外增加了医士的配置。不过,即便如此,百姓们也绝不可能有个什么头疼脑热,就去找医士看病的,这主要是因为医生贵,而且惠民药局里的药也实在说不上便宜,而且,军医擅长的也和鞑靼大夫一样,是金石伤、骨伤等等,一般百姓的疾病,他们并不精通,倾家荡产也没换回人命的事情,在此时是十分常见的。
就连延绥镇的汉人尚且如此了,草原上的鞑靼人,那就只有更糟的了,大部分疾病,就连符水都没得喝,若是在供奉有萨满的台吉帐下,倒是可以为病人跳跳大神祈福,但可想而知,这种治疗手段的效果是多么的有限——就这,还是王帐才有的事情。
一般的鞑靼人,自己就是半个金石伤的专家,至于内里的疾病,那就没有办法了,听天由命吧,拔牙拔死人,那也不是没有的事情,鞑靼人生在草原的每一天,都是长生天赐给的恩惠,但是,多变的长生天也可能随时把这份恩惠给收走。
诺恩的妻子娜仁,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医院这个东西,甚至于很不明白,为何要把小叔子送进城去做‘手术’,难道在边市就不行吗?她很担心在城里的家人,以至于无心参观边市的热闹,目不斜视地从街道中走过,来到边市的外缘,在那日松这些亲戚的帮助下,一边敲着木桩子,一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,“边市就不能做手术吗?”
“不能。”
让娜仁吃惊的是,那日松一家人,对于买活军的医院几乎都是非常熟悉的,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如数家珍。
“边市有牛马,还有羊啊,狗啊,就有很多牲畜的粪便——这东西多了以后,空气就不洁净,不是说臭气,而是说这里的病菌很多。”
不可避免的,鞑靼话里出现了很多汉语词,就是直接用的汉语的发音,譬如说病菌,这个词从前在鞑靼话里是没有的,以后会不会发明一个词汇来说它还不知道,但现在,大家是用汉语来说这个词,然后解释它的意思,“这个东西肉眼看不见,但是,空气中到处都是,健康人不受它的影响,但是,病人如果在这样的地方治病就不容易好起来。”
这样的知识,在汉人那里应该是很普遍的,对于鞑靼人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,鞑靼人有时也这样处置病人,尤其是可能患有传染病的人,让他们独自在荒僻处住一顶帐篷。娜仁说,“但齐克奇不是病人,病人身体弱,齐克奇健壮得就像是一头牛——”
“齐克奇受伤了,要切开伤口,在脏的地方,病菌多,进入齐克奇的身体里,齐克奇就会发烧,如果烧退不下去,那齐克奇就会死。”
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,在娜仁一家的帐篷边上,已经有些妇女好奇地围上来了,她们自发地帮着娜仁一家人做点活,哪怕彼此素不相识,她们也是第一次跟着家里人来到边市。有人说,“我弟弟就是这样死的——他摔了一跤,摔得不好,骨头断啦,第二天,手臂高高地肿起来,第三天开始发烧,第四天他就死了!”
“一定是从马上摔下来的。”一旁有人轻声说。
这就是鞑靼人身强体壮最根本的原因——鞑靼人的孩子,从不会走路就被母亲抱上了马背,在风雪中行走迁徙,他们从小到大,会遇到的意外是很多的,弱一些的孩子都死掉了,只有最强的孩子才能活下来。而这些孱弱的幼苗,他们夭折的原因或许有所不同,但过程是相似的——意外、受伤或生病,然后是发烧,烧退不下来,就这样去世了。
大多数成年的鞑靼人,他们和夭折的兄弟姐妹们比,就强在他们的烧退了,而且退烧时,他们还没有变傻,或者变残疾——这样的孩子,在草原上也是活不下去的,没有几年就会死掉。所以,人们一听说,原来受伤之后,还呆在有粪便的地方就容易发烧,就立刻如饥似渴地记下了这个知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