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问题都是让人不舒服的,并不在于问题本身,而是因为每个问题都在提醒沈曼君,她在家乡所接触到的人群是何等的狭小,以至于她几乎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回答——她几乎只和自己的亲友那么十几户人家来往,她的学识很丰富,但知道得又实在是太少了。
“如果……如果是这般的话。”她只能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,幻想着大姐、母亲、婆母、世伯母她们读到文章时的表情,在她的小天地中,沈曼君的观察是深刻的。“这要分为几种身份,如果本来会脚痛的,应当立刻便会深信不疑了,但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,那余下的人里,若是自己子嗣艰难,或是产育十分痛苦,但又好歹还有了孩子的,应当会大为后怕,半信半疑,并且四处地去谈论此事,往外传播。”
“已经做了婆婆的,不论如何,都会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的,彼此间也会谈论,甚或向医女求证,嗯……抵抗得最厉害的那些,或许是那些还没有产育的新媳妇,她们必然会斥为邪魔外道之言……家里若有未婚女儿的,自然也会对这种言论极为不喜,会不会赌气坚持给女儿裹足,那就要看个人的性格了。”
沈曼君的回答,让谢六姐不断地在纸上写写画画,而徐、李二先生也是捻须点头不语,张少爷则大受打击,显然他幻想中,一篇文章一发,天下缠足之举由此断绝的幻想,被沈曼君无情地掐灭了。他的嘴巴不由就嘟了起来,有些不悦地说,“这么一说,缠足之风何时才能断绝呢?这文章发了和没发有什么不同?”
“那还是很有不同的,在部署的时候,你要去考虑成本,但一旦文章发了,只要有一个女童因此免于被缠足,将来能更好地为买活军做事,那就都是你的成就。”谢六姐便安抚他说,“这是我们买活军的逻辑……你自己找典故对应吧,我懒得概括了。另外,你的说法也是对的,任何一个观点,如果没有暴力为它背书,那就始终只是纸面上的观点,指望它影响到太多人实在是不切实际的。”
而谢六姐不就拥有宇内无双的暴力吗?她的表情依旧很平静,但沈曼君不会怀疑她的决心,“我们只需要尽快用暴力影响到天下,让天下人都顺从我们的观点就行了,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。”
张宗子看着谢六姐的眼神又闪闪发亮了,徐先生的表情则很微妙,但沈曼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——这一刻,徐先生在深深的向往中,或许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畏惧吧,就如同沈曼君,她在深深的恐惧中,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向往。
虽然……虽然这似乎并不关她的事,但如果,如果买活军终有一日居然真的一统天下的话,那不管怎么说,至少有一样变化是沈曼君乐见的,那便是天下间将不会再有女子被裹脚了。
沈曼君现在是不裹足的,她穿着一双舒服的矫正鞋,按说旁人的事情和她无关,但她还是因为这个想法,不禁露出了小小的笑容。
在她身边,谈话依然在进行,几个人一起讨论了文章可能的回响,以及后续的舆论应对,沈曼君的意见是有作用的,医婆这个点得到了谢双瑶的重视,而沈曼君从她的话里明白到,附近几省的三姑六婆有许多都入了白莲教,信仰六姐,买活军的话在她们中很有分量。
“很好,今晚的议程完成得不错,张少爷,下面我们来谈谈你的待遇问题,”这项议程完成后,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,而谢六姐依然不露倦色。“试用期三个月,如果没有差错的话,转正之后,月薪四千,附免费宿舍,这个待遇怎么样,能满意吗?”
张少爷似乎根本就不把这四两银子看在眼里,他说,“我不要报酬——这样的事怎么能要报酬呢?!”
但在他身边,沈曼君的头一下抬了起来,月薪四千?!
四千筹子,按照此时的兑换来说,那就是四两银子,一年则是五十两银子,沈曼君一家三口,每个月的月例不过是三两而已,吴家阖家的收入都靠他们的地,这些年来,年景不好,人口又不断繁衍,他们的家用是很紧张的。这一刻,沈曼君口唇翕动,似乎有话就要不经思索、脱口而出,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,只是忍耐地,深深地低下头去。
这一切的变化,都落在谢双瑶眼中,她微微地笑了笑,先对张宗子说道,“不能不要钱,你最好要习惯这种靠自己挣钱的感觉,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取得收入,张少爷,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。”
她看了看表,又看了看徐先生、李先生的脸色,确认他们没有太疲惫,便拖课了,“今日便再加一个议程吧,徐先生,这一次以我们三人为主,还是请沈娘子来做个调查案例——沈娘子,我依旧是那句话,对事不对人,如有得罪,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徐先生,以沈娘子为例,你觉得我们要延揽旧阶层知书达礼的女娘来为买活军做事,难点在何处呢?”
谢双瑶抛砖引玉,“今日我接触下来,以为最大的难点,在于思想上普遍的禁锢。”
她比了比脑子,“脚上的布摘了,脑子里的布却还没有摘下来那。”:,,